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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爱文学 > 浮生百味录 > 【五】"异类”
 
  “我是个正常人,至少我这么觉得。我有手有脚没有缺陷,我的性格也没有任何问题,可因为它,所有人都觉得我不一样。”

  他靠在栏杆上缓缓的抽了一口烟,慢慢的别过脸,不愿让我看到他的侧脸。

  烟头在黑暗中忽明忽暗,那个小红点像一只恶魔的眼睛,时时刻刻的盯着你,随时准备将你吞噬,拉入它的地狱。

  他又吸了一口,在云雾缭绕中转过了身。即使有了心理准备,我还是被他突然的举动吓到了。但那惊吓只是一瞬间,霎时我便反应过来,他的脸并没有什么多恐怖的伤疤,只是在眼角的部位有一块硬币大的斑痕,远远的看去就像是他畸形的第三只眼。

  “你瞧,”他自嘲的笑笑。“就是因为这个小东西,我独来独往了这么多年。我没有朋友,家人也和我不亲近,我靠我一个人活在世上,活的一点都不好。”

  他的生活里没有任何适合放置诗和远方的位置,他每天担心的只有如何应对这一天别人怪异的眼神,还有,怎么带着羞耻活下去。

  第一次被迫意识到自己不一样时,宋亦只有五岁,邻居家的孩子不肯带他跟一起玩,宋亦急了眼要上去理论,却被他们用力推开。

  “滚开!丑八怪!”

  “我妈妈不让我们跟你玩,她说你这样的都是丧门星。”

  “丑八怪!丧门星!”

  “这就是我小时候最常听到的话。”他垂下头无奈的笑笑,带着一丝不甘,从口袋里重新摸出一支烟熟练的点起来,深深的吸了一口。享受的扬起了头。

  宋亦只是个普通的男孩,要说唯一不普通的,就是他脸侧的胎记,与他的眼角紧密相连,是个杏仁的形状。或许宋亦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但是一提起他,所有人的印象都只会停留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人关心他的内心是否像我们一样拥有波涛汹涌的内心。他卑微的像个城市里的隐形人,所有人只能看到他的皮囊路过,最深处最美好的灵魂,就算剖出来赤裸裸的摆在阳光底下任人观赏,也没有人会多投去一眼。

  这是个欣赏外貌的世界,只要他活着一天,就注定不会快乐。

  宋亦当年还在上初二,有个同学趁着别人不注意,悄悄的把他拉到角落,从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是一张整形医院的传单。

  他的手颤抖着接过那张薄薄的纸,眼睛快要贴到上面,同学和他小声说着些什么,他自动滤过了其他内容,耳朵里只剩下“去除胎记”那几个字。

  “我当时感觉我的眼睛都在发光。”他轻轻的摇摇头。“我感觉我的整个人生都有救了。”

  他把那张传单塞进上衣口袋,抬着头挺着胸昂首阔步的走回教室,几个同学瞥了他几眼,换作往日他早就避开眼神悄悄溜走了,可今天的宋亦好像不一样了,他直视着那些目光,还微微笑了笑。

  那一整天,他的心情都十分美妙,这可能是他有生以来过的最快乐的一天,整个人像踩在云朵上一样,满脑子都是摆脱这痛苦的喜悦。

  放学的铃声刚响,宋亦就迫不及待的提上书包,他本想立马冲出教室,在起身的那一刻又抑制住自己。

  慢慢来,慢慢来,他一遍一遍在心里重复着,看着大家都起身收拾,他才从座位上溜走。

  宋亦捂着口袋里的传单,手心都攥出了汗,走到半路又觉得回家的路太遥远,他等不及了。

  宋亦转身冲向操场角落的小树林,反复确定没人之后,从口袋里近乎神圣的捧出那张传单,颤颤巍巍的拨打了那个电话。

  “喂,是xx整形医院吗?”

  “我很久以前就在想,我一定会改变我的人生轨迹,但我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他面带微笑的说,那笑多少有点勉强,空气一下凝固起来。

  对面那个客气的女声坦率的告诉他那个数字,宋亦心里激动的火苗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一样,焉巴巴的扑腾了几下,不甘心的熄灭了。

  那个数字,对于还是学生的他来说是笔巨款,他暗自咬牙。

  “然后啊,我做了一个暑假的游戏陪练,父母都不在家,也没怎么管我,每个月定期给我打生活费,我就在家吃了两个月的泡面和速冻包子,终于一点一点攒够了那笔钱。”他有些郁闷,又有些气恼,将烟头扔到地上,用脚狠狠碾了几下,捡起丢到旁边的垃圾箱里,揉了揉自己的头发。“我赶在开学之前,带着我所有的钱,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转了三个站,到了那家医院。也不能算是医院,充其量就是个小诊所,但我当时也真是病急乱投医,直接躺上了那张手术床。”

  宋亦感觉到那块胎记开始产生灼烧似的疼痛,似乎快要裂开来,他抓紧了袖口,等着它慢慢退去。

  疼痛一波一波袭来,他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脑袋里开始走马灯一样的回放以前的一幕幕。

  被撕破的书本,垃圾箱里的外套,挂在树上的书包……

  父母的谩骂和争吵,同学的冷漠和轻视,路人的诧异和躲避……

  他不想过这种生活。

  他明明什么错也没有。

  宋亦走出了那个诊所,脸上缠了一大圈绷带,看起来极其滑稽。他的脚步踉踉跄跄,心里却无比轻松,他面带微笑靠在车座上沉沉睡去,在梦里,正有一切美好与新奇,正向他涌去。

  宋亦遵从医嘱,认真避开忌口食物。然而伤口的恢复情况并不好,它开始化脓,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恶臭,他打电话给那家诊所,对面却是万般推脱,无奈之下,他去了医院。

  “那个医生问我,是不是在不正规的诊所做了手术。”宋亦盯着远处路灯下玩耍的一对小孩,不停的眨着眼,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他说,这个疤痕,我永远摆脱不了。”

  他冷笑一声,“你看,讽刺吧,如果我没有被骗,找了一家正规的医院,我现在的生活会不会不一样。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顶着一个更丑陋的疤痕在别人的有色眼镜里苟延残喘的活着。”

  他咧开嘴笑了,看起来张狂,身边却散发着辛酸的感觉。“我开始假装不在意,我觉得如果我不在意了,别人就不在意了,于是我就真的不在意了,可是我发现,这根本不可能。”

  他活在沼泽里,妄想靠着藤蔓逃出生天,却没想到抓住了毒蛇的尾巴,生生加速了自己的死亡,只能陷在泥沼里等着毒素一点点蔓延到心脏,在恐惧与疼痛中死去。

   他不甘啊,为何只有他被沉入沼泽湿地,和毒蛇猛兽一起看着从身边路过的一个个旅客,徒劳的呼救着,却没有人给予他善意与帮助,带着他逃离。

   他生来就是异类,被人们视为野兽的一类,在无尽的黑暗与恶意中咀嚼着那一句句的嘲讽,独自吞食着孤独与苦楚,蜷缩着身体躲避一点一点的微小打击,渴盼着阳光和快乐。

   “也许这是我的错吧,又或许不是,但不管怎么样,我不愿意,永远不愿意。”

   “即使我是个异类,我也想拥有温暖和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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