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一点十五分。
晴韵馆细雨朦胧。
屋内，妻子的鼾声均匀，儿子还的病情略微好转。
屋外，周墨林还一个人定定地站在雨里。
恍惚间他觉得自己并没有根基，而是身心分离，无声飘忽滑翔于情韵馆之上，极目所及，只有澄澈如洗的红尘，渐渐地，他发现自己像云一样融化得没了形状，在越飞越高中，渐渐融入那近乎无限浓密的硝烟里。
如同一次心灵碰撞的彻悟。悟到了什么？他一下说不清。那感觉有些像打进一颗子弹，微微晕眩中久缠身心的剧痛和隐痛，统统在一委间消失了。三年前，他在一颗中共特科的子弹啃噬中昏迷时，那感觉就和这很像。
走出陈家大门，一个黑影把一串亮晶晶的东西递到他眼前，使他冷不丁吃了一惊：是他的车钥匙。
汽车沿着熟悉的路线行驶，他明显地感到自己的心情有了变化。时针已经指在了一点三十八分。还差十二分钟，就是他的监听时间。
肯定不能准时赶到军委会二处的小白楼了。
问题是为什么一定要赶到小白楼？
他一边急打了一把方向，闪过对面肯定是一个酒鬼军痞驾驶的吉普车，一边在心里问自己。仅仅是为了杀戮？为了解脱？可你有什么权利拿一场战争去排遣？哪怕是你心里确实厌恶这种工作也不行。况且，如果这里还隐含着一层报复另外一个女人的动机的话，那就更是一种可耻了。
他为自己感到羞耻。可我确实是喜欢她的，他又在心里替自己申诉。这些年里他已经不知这样问过自己多少遍，回答都是一个：她就是我想要的那种女人。从他少年时对她开始怀有朦胧的意念那一刻起，他就似乎一直在等待和她能有某种一见钟情的邂逅。在他第一眼看到她的面孔时，一个声音告诉他：你找到了。
但你却不能一步跨过鸿沟。在你和她之间，还横着另一个女人。即使你有最充分的理由证明自己已被一次无奈的婚姻所伤害，也都不足以成为你可以伤害另下个女人的凭据。她没有义务分担你的不幸，哪怕她也像你喜欢她一样喜欢你。
他猛踩油门，在离小白楼还差两个街口时，他从拥挤的思绪中吃力地退出来，恢复了清醒。
守候或抛弃与一个女人的苦恋，对哪一个男人都不是件好受的事情，如坐针毡。
来到这座二层的小白楼，忙碌的身影，撕心裂肺的咒骂声，周墨林体会到的是大战临头的滋味。他走进那扇门，先是感到莫名的燥闷，便随手拉开铝窗子，很快又感到丝丝凉意，只好再次把窗户关上。
他翻出一双拖鞋，结果一大一小，穿得十分扫兴。于是他干脆从鞋箱中翻出自己所有的拖鞋，一双接一双的比试，直到它们全都能对号入箱为止。
这一切都无法使他的神经获得真正的放松。这段时间他的脑子里出现过一百次的反悔和对一百次反悔的否定。最后他强迫自己在那台美国最新型“肯特式”电台前坚定地坐了下来，他在心里对自己说：周墨林，这是和中共特科你死我活的较量，不能分神。
低频开机后他走了会儿神。他在想，是先窃听日本人的电台，还是中共特科的电台，还是直截了当地把军委会一处的秘密翻出来。
“肯特式”电台是一个超级信号过滤站，加上周墨林对那种破译别人密码，自由出入其呼叫频道的本领非常在行，这是在血腥特战生涯里，唯一能使他着迷、使他忘掉一切的毒品。
只要你干得漂亮，这毒品能使整个北平在刹那间像个放肆的脱衣舞女那样脱得一丝不挂，一览无余地呈现在你面前。你如无冕之王君临天下：一切秘密都不再是秘密，一切遮掩都失去了意义。戴老板与美国人的私人交易，中国四大阀之间的龃龉，金融大亨经济电台的媾和，准汉奸们与满洲国方面的明来暗往，军委会一处的背后阴谋......只要你能破译它们的密码，你就会像神笔马良喊一声“取笔来，我要画金山！”一样，电台的世界顿时就在你眼前打开。
有时，周墨林觉得自己这么干有点像在翻女人的内衣，或者窥探女人的隐私，不过什么都不干，只是看看美色。他为自己找理由。
那个信号怎么样了？
他不经意地转动着频道旋钮，听着那个信号在耳际里胡乱地窜来窜去，忽然想起了那个闯进肯特式电台侦听系统中的不速之客。一个星期前，他也像今天这样漫不经心地在北平城电台网里游荡，从一个频道跳到另一个频道。
当他无意中与一家明码发报的经济电台频道联动之后，发现这家经济电台的短波信号，在两分钟的时间里，连续发了三封电报，每次都围绕尊宝斋的债务问题转。他很想听完全过程，好让自己开开眼界。
突然，更让他开眼界的事情发生了。他发现这电台就像一只释放出了异样气昧的猎物，很快就被隐伏在密林深处的猎手嗅到了。这个猎手和他一样，起先只是躲在电台网的边缘静静地观察，一眼不落地看着这条狐狸在自己的视野里转来转去，最后，当电台准备调频的时候，猎手出击了，向猎物发了一封约会的明码电报，动作敏捷得像一条蝮蛇，似乎一下就把那个电台罩进了自己的蛇巢里。
那次，周墨林得承认，这条蝮蛇的确干得漂亮，精力看来十分充沛。
此刻，周墨林调准频道和波长，又发现了那条蝮蛇的信号。
不过这回蛇的目标不是经济电台，蛇在犹豫，在试探，在东瞧西看。
这条蛇好像是想敲开二十九军军用电台的门，蛇先试了试四角密码的中波，但它没能成功。
蛇又转向132师部电台，用普尔密码进行短波逻辑破译，但在那里它也没能进入。
然后蛇又调头去碰二十九军的门，还是不行。
最后，蛇反复多次，都没能叩开中国第二十九军的大门，蛇有些泄气了，犹犹疑疑地在原处打了几个转，最后就从波段上消失了。
看来蛇破译的本事还不行，周墨林想。
这时，电话铃响了。
是军委会二处北平负责人古春风中校的分机。
周墨林拿起听筒，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那边甩了过来：“墨林老弟，下次不要在明里监听一处电台，昨天老头子那边发火了，戴老板挨了顿鸡毛掸子。左手右手都一样的，是不是？还是要继续监听共党特科那边对故宫秘道的新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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